李楠和雅尼斯

来源：体育大生意

作者：付政浩

在中国男篮负于尼日利亚、彻底无缘直通东京奥运会的赛后，面对“如果一定要有人为比赛承担责任，那会是谁”的媒体提问时，姚明一句斩钉截铁的“我”让外界充分领略到了其勇于担当的魄力。但即便球迷力挺，恐怕大多数人并不能完全理解本届世界杯中国男篮的失利、无缘直通奥运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中国的竞技体育体系中，亚运会、亚锦赛是小考，世锦赛是中考，只有奥运会才是大考。中国男篮向来是小考成绩优异、中考成绩稳定、大考从不缺席，但这次在家门口首次举办的中考上不仅创造1978年出战世锦赛以来的最差成绩，而且直接中断了自1984年以来连续出战奥运会的大考资格。奥运成绩往往被视为判定一项运动（除国足外）荣辱兴衰的最高标准，1995年出台的《奥运争光计划》更是从政策角度彻底奠定了奥运至高无上的竞技地位。如今中国男篮丧失直通奥运资格，并几乎可以确定不可能通过奥运资格落选赛完成补救，这在以成败论英雄的竞技体育中堪称中国篮球有史以来最大的一道坎。

9月9日下午，中国男篮全队除易建联、郭艾伦自行离队外，其余全部人员已返回北京着手进行例行的大赛总结，这种痛定思痛、刮骨疗毒有时反而更需要直面问题的勇气和决心。按照惯例，中国男篮会进行三次不同范围的总结和一次汇报。首先是全队闭门总结，其次是中国篮协中层以上全体干部总结，最后还会邀请中国篮球名宿、篮协顾问、教练委员会代表、媒体代表等各方参与座谈总结，最后形成系统文件向体育总局进行汇报。

姚明直言本届世界杯足以让中国篮球“睁眼看世界”，言下之意过去很多篮球人都是闭目塞听，盲目乐观。相比参赛名额有限的奥运会，不断扩大参赛队伍数量的篮球世界杯才是一面纤毫毕现的镜子，总是能让中国男篮意识到世界篮球发展潮流的新动态，即便是在中国男篮最巅峰时期也总能让几支欧美二流球队给你当头一棒。而如今在中国首次举办，终于也首次让数亿篮球迷开始意识到，看似在不断进步的中国篮球其实与世界篮坛之间的差距不是在缩小而是在拉大。所以，此番中国男篮主场兵败也未尝不是好事，一定程度上祛除浮躁盲目的外部氛围，激发国人知耻后勇的决心，还中国篮球一个稍加冷静客观的发展环境。

眼下，摆在桌面上或隐藏在桌下的问题有很多，比如：主帅李楠是否会下课？本届世界杯中国男篮有哪些原本可以避免的技术性错误？CBA联赛未来如何配合国家队调整球员训练竞技状态？中国篮球人才培养模式是否应该重塑？但当下的当务之急就是留住李楠，从而留住希望。他是当前最熟悉中国男篮的人，应该由其继续挂帅，在明年的东京奥运会落选赛上努力一搏。

在客观看待李楠国家队命运之前，中国篮球人都应该先自省一下：中国男篮风格最鲜明是在哪一时期？换言之，中国男篮史上掌印最长的主帅是谁？中国男篮更换主帅最频繁的又是哪一阶段？中国男篮沦为“四不像”又是什么时候？

中国男篮出任主帅时间最长的是教父级名帅钱澄海，从1972年到1988年，钱澄海执掌中国男篮教鞭16年，不仅是中国男篮也是世界篮坛连续执教时间最长的国家队主帅。而符合中国人体能特点、至今仍被无数球迷津津乐道的“小、快、灵”打法也正是在钱澄海时期正式升级为理论结晶。

至于中国男篮换帅最频繁的时期则是2004年至今，同样也是中国男篮风格日益变得四不像的时期。从NBA年度最佳教练“银狐”哈里斯（2004年）、来自欧洲的“篮坛凯撒”尤纳斯（2004-2008年），到本土少帅郭士强（2009年）、邓华德（2010-2012年）、扬纳基斯（2013年）、宫鲁鸣（2014年-2016年）、李楠（2017年至今）、杜锋（2017-2018年，红蓝分队时期任蓝队主帅）。中国男篮主帅变动之频繁，直接说明中国男篮在欧洲篮球、美国篮球、回归传统这三种风格之间摇摆不定，在主帅人选频繁更迭的背后，则是我们急于通过主帅变更来取得短期成绩的急功近利。

欧风美雨，何以为师？中国男篮换一次主帅就变更一次风格，时而学美，时而学欧，时而渴望重拾传统，这样摇摆不定的主帅选拔思路则让中国男篮无所适从，短期成绩不仅没有达到预期，反将从长远角度将我们原有的风格特点丢失殆尽，全场紧逼、急停跳投、快攻这“三把利剑”曾是中国男篮压箱底的绝招，罚球更是我们的送分题，结果，这些送分题在本届世锦赛全部成为了我们的送命题。

众所周知，一支成熟球队的标志之一就是有自己鲜明独特的技术风格，这与球队的人员选材思路、技战术体系有直接关系，而主要决定上述三大因素的关键人物则是主帅。主帅被考验的不仅仅是比赛期间的暂停时机、排兵布阵等临场指挥能力，在日常训练中向球员灌输自己的篮球哲学和训练理念其实更为重要，毕竟“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所以，一支稳定的教练团队对于国家队的长久建设和发展来说也是十分重要的。

急功近利的不只是中国男篮自身，噪杂盲目的中国篮球迷也需要检讨，连最基础的FIBA干扰球规则都能与NBA规则相混淆，但这无碍中国篮球迷动辄就指责男篮主帅昏招不断。从2000年蒋兴权带领移动长城仅取得悉尼奥运会第十名至今，中国男篮历代主帅全部都曾被中国媒体和球迷声讨，每逢比赛，下课之声不绝于耳。自2000年以来，除蒋兴权、哈里斯、尤纳斯勉强算是平稳着陆之外，其余主帅均是狼狈离任。而尤纳斯这三人侥幸平稳着陆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赶上了姚明这个不世出的篮球巨星。

尽管舆论压力极大，但此前无论是李元伟还是信兰成，这两位中国篮球掌门人均曾扛住各方压力，成功保护了一代名帅。2006年世锦赛，中国男篮虽有王仕鹏的惊世绝杀但最终也仅仅只是世锦赛第15名，再加之此前尤纳斯发出《九问》公开质疑CBA训练竞技水平引发众怒，当时，从高层、CBA老板到篮协内部、媒体、球迷均有意让尤纳斯下课，这让李元伟压力山大。祸不单行，随后的女篮世锦赛，中国女篮则是平最差纪录的第12名，主帅马赫也被国内名宿要求下课。在这种情况下，李元伟顶住压力，甚至公开放话，誓要与两位外教共进退，最终鉴于08年奥运近在眼前，各方这才选择妥协，同意让尤纳斯和马赫完成征战08年奥运会的既定计划。

同样的，在2013年中国男篮兵败马尼拉亚锦赛后，顶级名帅扬纳基斯前后上任不足四个月就被解雇。此时，所有人都将中国男篮帅位视为烂泥坑，无人肯接手，中国男篮帅位空缺了四个月之久。最终在2014年初，经前《北京晚报》资深记者孙保生居中说项，宫鲁鸣这才决定重出江湖。这是典型的“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鉴于当时老一代球员疲惫不堪，为国效力的动力不足，甚至此前在2009年天津亚锦赛上还出现了“偷笑门”事件，宫鲁鸣上任伊始就大胆换血，全部启用新人。遗憾的是，由于队伍稚嫩，在易建联未能及时归队的情况下，中国男篮仅取得了亚运会第五的成绩，这同样是中国男篮亚运会最差成绩。宫鲁鸣惨遭媒体球迷炮轰，半生英名丧尽，甚至不少同行都指责清理老队员时其过于无情。当此之际，宫鲁鸣帅位不稳，有人已经提出要考察洋帅，幸亏信兰成执意挽留，力排众议决心力挺宫鲁鸣，这才有了此后2015年长沙亚锦赛的收复失地。

信兰成

在看完李元伟、信兰成扛住压力留住主帅的案例后，如今再审视一下李楠这位少帅的情形，同样值得力挺。李楠虽然球员时代战功卓著，但出任主帅确实资历尚浅，难被球迷或个别球员信服实属正常，回望前任，2009年的郭士强从某种意义上恐怕比李楠的处境要更艰难。不过，鉴于老辣如尤纳斯者2008年对阵西班牙一役尚且出现用人失误，功勋卓著如宫鲁鸣也曾兵败雅典和折戟里约，李楠面对国际大赛火候掌握不足也有情可原。更何况，本届中国男篮兵败的最大问题绝非是主帅调度不当，而是球员真实实力有限，基本功太差。不客气地说，即使请来菲尔-杰克逊，恐怕也不能替周琦发边线球和替郭艾伦传球。

诚然，本届篮球世界杯中国男篮凭借主场优势的潜规则抽中上上签，但并非坐镇主场、拥有上上签就一定能旗开得胜。中国男篮想要赢球，从场上的球员、场边的教练团队到幕后的球探情报采集分析、体育外交公关工作，再到平日中国男篮的热身赛安排、CBA联赛的竞技水准、中国篮球的人才选拔模式，都要协同配合，每一个环节都对最终临场比赛有着不同程度的影响。尤其是情报采集、抢夺国际体育组织话语权等工作，已成为现代竞技体育中重要一环，在幕后扮演着越来越重要角色。

回顾历史，多届篮球世界杯主办国确实都取得了优异成绩，52%的主办国都取得了前五的好成绩，其中首届篮球世锦赛的主办国阿根廷直接夺冠，巴西则夺得一次冠军和一次亚军，2010年土耳其更是凭借主场优势以颇具争议的方式淘汰掉了塞尔维亚并最终夺得亚军。当然，主办国用好主场优势，其中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秘诀，这需要第一次举办篮球世界杯的中国慢慢去掌握。

暂且抛开那些短期内难以见效的人才培养模式和水准参差不齐的热身赛安排工作，本届世界杯一些关键场次，诸如体育外交公关工作等后方保障工作仍有可完善之处。个别场次过于相信“全靠自己”，最终看似在主场作战，实则并未真正享有到主场之利。值得一提的是，国际篮联在2019年篮球世界杯期间举行换届选举大会，最终来自非洲马里的哈马内-尼昂（Hamane Niang）当选新一届国际篮联主席。诚然，国际篮联主席奉行各大洲轮值制度，但中国篮球自从2014年肖天当选国际篮联中央局委员之后，再无人能跻身国际篮联核心决策层，这对于中国篮球在国际上的话语权也是一种削弱。

此外，个别球员暴露出心理脆弱的短板，临场表现为神一场鬼一场，或许是过于亢奋导致临场发挥失常，中国男篮也需要配备大赛的体育心理辅导专业人员。宫鲁鸣时代就非常重视球员的心理建设，全力重塑中国男篮的爱国主义和集体荣辱观。在宫鲁鸣任内，球员的训练状态、赛场作风、拼搏精神、为国争光意识明显改善。这与2004年姚明在雅典奥运会期间怒吼某些球员“来国家队不是让你们来当大爷的”和2009年天津亚锦赛“偷笑门”有着天壤之别。北京体育大学运动心理学在国内科研水平颇为领先，中国男篮教练团队可以考虑补充心理辅导师。

偷笑门

必须指出，当今中国篮球不仅球星断档，而且教练也处于断档阶段。若非如此，何至于中国男篮在2017年宣布竞聘主帅时，竟然只有李楠、崔万军、杜锋三人选择竞聘，其中杜锋还是经过多方劝说方才宣布参选。至于个别CBA名帅，因为扬纳基斯、宫鲁鸣等名帅英名尽毁的殷鉴不远，对中国男篮帅位并无兴趣，最起码，对主动参与竞聘、与年轻后辈公开竞争毫不感冒。试问，若此番让李楠匆匆下课，中国男篮果真就能蜕变？若李楠下课，谁人可接替帅位？是否又要回到欧风美雨交替来袭、风格错乱交杂的混乱时代？

客观而言，球迷和整个中国篮球人有足够的理由去感慨甚至愤怒。这是中国第一次举办三大球的单项世锦赛，也是中国篮协实体化后第一次在主场参加世界杯，这也是宫鲁鸣留下的这批球员日渐成熟后面对的第一次国际大赛。此外，中国篮球产业日益火热，从《国务院关于加快发展体育产业促进体育消费的若干意见》（国发〔2014〕46号）、《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加快发展健身休闲产业的指导意见》（国办发〔2016〕77号），再到《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加快发展体育竞赛表演产业的指导意见》（国办发〔2018〕121号）、2019年国家发改委、国家体育总局联合印发的《进一步促进体育消费的行动计划》都明确提及要重点发展三大球，甚至本届世界杯期间国办印发的《体育强国建设纲要》还专门将发展三大球专门列出。

从国家政策力挺篮球，到八座一线城市全力举办世界杯，再到姚明领导的中国篮协初试牛刀，三大正向因素合力，原本这应该是一届无与伦比的篮球盛宴，是中国篮球全力蜕变的新起点。但无论如何，这是一次超出想象的主场溃败，可能必须有人站出来担责，只是希望中国篮球不再走上帅位动荡的弯路。